新凤霞的女儿吴霜讲述母亲如何走上写作之路，欢迎点击收听
我的干爹齐白石
文
新凤霞
我从小开始学戏，没有读过书。跟祖光这个书香门第的后生结了婚，就如进了大学堂。家里不仅祖光爱书，我的公公吴景洲也是老夫子，一生喜爱文物，精通书画，也擅长鉴赏。他老人家的山水、风景、花卉、人物等，看上去仍很有功力，他习惯每天吃过早饭伏案画画写字。老公公是全家都尊重的最有威信的老人。在儿媳当中，老人家认为我最有学画的希望，他让我画画，耐心地教我用色使笔。公公年轻时就与齐白石常有交往，后来，在我成为齐老的“干女儿”后，齐老常常手把着手教我画画，常说：“画画也是画骨气，画出神态，画出性格。画牡丹要画出雍容华贵，富丽堂皇；画梅花要画出主干的铮铮铁骨的气节；画桃子要画出丰满的热情来。一张纸铺好，要设计好整个的构图，轻重疏密都要心中有数。”
新凤霞与齐白石、吴祖光、艾青等合影
我去齐白石先生家，那是我一九五○年结婚后，祖光时常带我去买画看画。一九五一年去齐家，齐白石先生看见我就非常喜欢。我只要进了他家门，老人家就自己慢慢站起来，从肥大宽松的长袍大襟下掏出一串钥匙，用钥匙打开柜子拿出糖果让我吃。我不喜欢吃甜食，可老人总是送到我手中。为了使老人高兴，我只好吃下去。当时常去的还有黄苗子、郁风、艾青、张正宇，还有裱画家刘金涛。
一次，我和祖光、金涛去齐白石老人家，老人看着我一直笑嘻嘻的。丁聪、苗子、郁风几个见了说：“齐老那么喜欢凤霞，认作干女儿吧？”齐老立即拍手点头说：“好哇！我请大家在曲园吃饭，作干老子要请客才对呀。”齐老笑着催金涛：“金涛，快去打电话到曲园订座位。”金涛兄忙打电话。曲园是西单一家有名的湖南菜馆。那天随去的有艾青、苗子、丁聪、张正宇、刘金涛和护士武德萱。
年新凤霞（前排右）与齐白石（前排左）、徐悲鸿（前排中）
一九五七年祖光被错划为右派，去了北大荒，我常跟金涛兄一块去齐老家。有一次，我俩去，老人拿出钥匙打开紫红大立柜，里面都是一捆捆现钞，老人笑指着柜子说：“凤霞你拿！喜欢拿多少就拿多少，干老子有钱你应当花……”
我退了几步，摆着手，表情木然，心里纳闷儿。金涛兄在一边说：“齐老可真疼你这干女儿呀！给你钱你就拿吧！”我说：“我不要钱，不要。”看着齐老不解的样子，我就说：“干爹，我有钱花。”
齐老立即哈哈大笑，点着头说：“我知道。”
武德萱大姐问我：“你真傻，为什么不拿两捆？”
我说：“不能，我怎么能要老人家的钱！”
金涛兄说：“老人让你拿钱，你就拿几捆，他高兴，你为他高兴也该拿，他给你吃的点心都已长毛，你也吃几口，为什么钱不拿？”
我说：“这和吃点心不同，轻财就重义，这是做人的根本！”
后来，武大姐对我说：“齐老说你这个干女儿真好，是个可靠的人！”
齐老是很重情义的，记得他过九十大寿，我跟金涛兄去给他拜寿，给他买的礼物是做好的青缎子和紫缎子寿字团花大袍。我们把长袍放在桌上，金涛兄跪下说：“我给您老拜寿来了！”
我穿着漂漂亮亮的现代制服，原想向老人鞠个躬，可见金涛兄习惯地跪下了，我也只好跪下。齐老高兴地扶我起来叫道：“张妈给小姐倒茶！”我听着好新鲜，成了“小姐”了。齐老指挥着说：“你们跟我来。”
我和金涛兄跟在老人后边，走到后院，看到北面墙上有个小洞，里边有一个牌位写着“贤妻宝珠灵位”。齐老默默鞠躬，我当然也照着做了。齐老严肃地指着灵位说：“这是你娘的灵位，我每天都要来看她，她跟我只是受了罪，没有享过福。”齐老说着眼睛湿润了。护士武德萱说：“齐老很重视爱情。”齐老可不客气：“你这张嘴呀，太爱说了，人还能干，也负责，就是话太多了。”武德萱一声不吭。这事后，我们去见齐老，老人时常把她支开，但我感觉到齐老的感情是非常深的，平时几乎不流露，尤其怕触动。
看门的老尹原是清宫的太监，齐老说：“他是宫里当过太监的人，没有太多的杂念，一天也不出去。”老尹为人善良，老是手拿着笤帚不停地打扫。齐老不给他工钱，每月给他画张画，有时为了奖励，给他多画一张，他就知足满意了。因此，祖光去齐老家，老尹总喜欢挽着祖光，去他的小门房看看齐老给他的画，他手里真有好画。祖光从老尹手里买了不少画。老尹对金涛说：“吴祖光大方，我说多少钱从不少给，有时多给了还不让找钱。”
齐老对老尹、武德萱很严格，可是也不亏待他们。他说：“对佣人要宽厚，有好处。你不对他好，他很可能暗地算计你！”无论是谁，他都一律同等对待。他说：“我一生只靠两只手画画，卖画吃饭，从前我按尺寸定价，解放后我仍自食其力，不靠国家！”他是典型的艺术家脾气，倔起来谁也不让。
我向齐老学画画，受他的鼓励。他教导我：“搞艺术也是表现自己，就如我画画、你唱戏，道理都一样，讲骨气，有勇气，讲正义，最重要的都是表现自己。”我体会齐老的作品也确有他的骨气、正义、勇气，也就是大艺术家的大气派。
新凤霞画作《梅花》
我因演出繁忙，不可能在画画上画出成绩来。但我在演戏上，是遵照齐老的教导做的，在舞台上我挺胸抬头唱戏，面向观众。我演的节目、创造的人物，大都是一些争取自由、有正义感、有反抗精神的古今女性。如《刘巧儿》中的刘巧儿，《杨三姐告状》中的杨三姐等。放开手画画，挺起胸唱戏，这是我向齐老学画得到的最珍贵的启示。
有一天，金涛兄陪我去齐老家学画画，恰好齐老一人在家。金涛兄说：“今天齐老可要好好教干女儿画画了。”齐老让金涛铺好纸，高兴地把我叫到他身边，手里拿着一支笔：“来吧，画一张。”我心想：“做艺术家就不能退后，这也算是第一课。”于是我接过笔，放开了手，大甩笔画了一个小兔，金涛没出声，齐老高兴得像孩子：“好！好！这个小兔画得有神，就是嫩了点，好！”金涛兄看着齐老说好，也拍着手说：“好！这个小兔活泼，小胖免……”齐老接着说：“我是看看凤霞有没有胆子。画画的敢甩笔杆子，当伙计的敢端盘子，唱曲的敢扣弦子，当裁缝的敢下剪子。凤霞有胆子，有艺术家的气魄！”
齐老喜欢看戏，京剧四大名旦梅兰芳、程砚秋、荀慧生、尚小云，四大名生杨宝森、谭富英、马连良、周信芳都请他看过戏。但他看戏只上前台，从不去后台。唯独看我的戏先来后台看我化妆，然后去前台看我演，散了场又来后台看我卸妆，再去前台等我一道坐汽车，把我送回家，他才回去。
新凤霞
有一次，武大姐说了一句：“不要等凤霞卸妆了，她演了一场戏，你也看够了……”齐老发火了，说：“要走你走！凤霞演了一场戏，她累，我应当等她一道走，你走吧，走呀！”那天是我和祖光、金涛一道，先送他回家，老人好高兴，又说又笑，还学着我的动作唱了几句，湖南腔还是什么腔听不清，他高兴就行。
金涛兄说：“要有拍电影的，给老人拍下才好呢！”齐老说：“我才不给别人看呢，我只给我的干女儿看！”齐老看我演《祥林嫂》，这出戏是一出大悲剧，齐老哭了，陪他看戏的武大姐也哭了，看完戏武大姐陪他来后台，老人把帽子哭丢了，大姐说去找，齐老发火，一定要先来后台看我。见面就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钱说：“我的干女儿太苦了，干老子有钱……快拿着……”我说：“干爹，那是演戏，我有钱。您收起来！”
齐老对艺术严肃，生活却俭朴，在生活中始终保持着他当木工时的朴素习惯。有一次，金涛兄和我陪齐老吃饭，一位梳着圆头的女佣人为老人端上一些饭菜，一盘豆豉辣椒，一碗腊肉素白菜汤，都是些小盘小碗。金涛师兄吃完，小声对我说：“我没有吃饱。”但我吃了两碗饭，喝了一碗汤，急着要看齐老画画。齐老对秘书武大姐和我说：“你们就是不考虑金涛是爱吃的人，我的小女儿凤霞吃什么都行，今天金涛肯定没吃好，下次请您去曲园吃。”
齐老画完一张画就要仔细察看，他已是九十岁的老人，确实难以看准，但他手上的功夫可准了。有时他虚闭着眼画几笔，睁开眼再仔细看看，点点头算是对自己的画满意了。有时还满意地做做*脸，真是老小孩儿。他的功夫到家了，做到了心里有数，手上有准了。画呀画呀，画到近一百岁。
他有很多学生，老人画画时大家都围在一边看，老人一声不响闷头画。可是在大家都不在的时候，他就边画边传授我如何用笔，如何调色，如何心里要有实物，手上才能疏能跑车、密不透风，画出实物的神采来。画得不像不要紧，可一定要神似。他还说：“你毕竟不是在照相，你是根据实物经过你的画笔，再创造出你所想象的神采，这才叫艺术品的神韵，原封不动画出的桃子是匠气作品，要琢磨怎样画活了，看着已像离开了纸。”
也真是这样，看看齐老人画的一篮桃子，那大桃压在简陋的篮子上，大胖桃子的丰满可爱，竹篮子的单薄负重都跃然纸上，能看出齐白石的艺术家风度。我看齐老画画，再仔细研究齐老的画，再回想齐老的教导：“你画画跟唱戏一样，不可死学原搬，要记住花力气，下苦功，再创造，不能不进取啊！”真是受益匪浅。
齐老说：“各种艺术都有共同点，在台上唱戏，会有意无意地带出你的做戏品质来，也就能看出你在台下的为人做事了。我拿起笔有我的骨气、我的为人。你唱戏也是有意无意地把自己亮在台上，这是画自己，也是唱自己啊！”
齐老当时把这话写在纸上，刘金涛先生为我裱好了，可惜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齐老写的这张字不知去向了。更可惜的是，齐老为我画的几只老凤和小凤也被抄走了。
吴祖光、新凤霞夫妇
齐白石先生是当木工出身的大艺术家，他有当木工的精细，也有艺术家的风度气魄。我学习齐白老是学他的气质功法，因为我是没有基础的，不会写字，要我丈夫题字。齐老说：“你们是夫妻画，霞光万道，瑞气千条，夫妻画难作，祖光凤霞就是一幅难得的画……”
我画画用颜色，也是在回忆自己的舞台生涯。那些五颜六色、金光闪闪的中国戏曲的独有颜色，增加了我的信心，但我至今还不能自己完成一张画，中国画要有字和印章，每张画都要我丈夫祖光为我写字，有几位画家朋友安慰我说：“夫妻合作是中国历来有的，也是可贵的。”我只能说：“谢谢！这是你们鼓励我和成全我！”如今，我放开手画画，希望能画出自己的风格和性格，像以前演戏一样，用激情去感染人们。
《美在天真：新凤霞自述》
新凤霞著
山东画报出版社
“评剧皇后”新凤霞在舞台上塑造了众多经典形象，在这本回忆性散文集中，她用清丽脱俗的笔触记录过往，还原旧社会实况，讲述从艺经历，回忆与“戏剧神童”吴祖光相爱的细节，读者可从中领略到新凤霞的美人芳华与艺术人生。
（图文/少白公子）
注：以上图文节选自讲座《少白公子趣说齐白石》主讲人：汤发周
戊戌年记于华东上海齐白石书画院（上海浦东分院）
齐白石再传弟子、齐白石美术馆-画家汤发周纪念齐白石诞辰周年
